·
·
·


  今天晚上月凉风清,抬起头可以看见一轮诺大滚圆的月亮。我靠着车子点
上一支烟,在我的一呼一吸之间一颗暗红色的野火花开过又谢了。身旁高速公
路上的机车呼啸而过,留下不很呛鼻的汽油味。我长长地把烟吸进去,感受着
肺的扩张;晃一晃手里的啤酒罐,又空了,我以垒球投手的姿势把它丢出去,
老远的地方传来当的一声响。淡淡的月光惨白地洒在我的红色拖鞋上。

  一九九七年五月三日,或是二日。我对日子的流逝总是有点拿不准,反正
是一天一天地过呗,今天跟昨天没什么不同而明天又会和今天一模一样,算得
那么清楚对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好处。不好的地方就是每当信用咔账单付得晚了
,账单再来的时候会发现又被莫名其妙地罚了点利息,还好,这也还是可容忍
范围之内的损失。

  我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因为一静下来总是难免地会想到一些事、任何事
。比如说拿着账单的时候我就会不置信地想到啊我现在连信用咔都有了。这是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看到银行来信、薪水支票、毕业证书、公司名片、甚至
是垃圾广告上寄的是我的住址而不是PO Box都会勾起我类似的感受。按
理说,好像凡是正常人该有的我都有了,工作、文凭、驾照、住址等等,就算
该有却还没有的如情人丈夫猫狗孩子一类也已在计划之中。灌多了两杯老酒,
我就会有点糊涂,不太明白我到底是怎么混到今天的。

  不是说我今天的日子过得不好,事实上我现在过得相当不错。这条所谓的
黄砖道打我一生下来就已为我铺好,到如今我走得驾轻就熟,闭着眼睛都不会
出什么差错。哪怕在我醉得趴在阴沟旁猛吐黄胆水的时候,我也清楚地知道,
就算生命能够重来,再活一次的结果也不会跟现在差上太多。只是当年,呵,
在人极为年轻的时候,总是以为只要我努力,就算是注定的事情也还是可以改
变的。

  十年了。十年来我闭口不提那些应该遗忘的故事,却又固执地坚持着,不
论走到哪儿都是一双鲜红色的皮子拖鞋。都说时间能淡化一切,可这三千多个
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清醒而寂静的时候我会害怕,这种恐惧是绝望的,同时
又刻骨铭心:我还能有几个十年?剩下来的日子里,还要多久我才能走出龙的
记忆?

  龙已经死了,今年的五月本来该是他刑满出狱的日子。最初认识龙是在日
落区三十八街的芸香茶室,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

  我正拍着桌子同一个小鬼讲数。“想散伙,可以。”我身边坐着这小鬼的
女朋友,“茱丽的分手费开价一千大洋,少一个子儿就跟你没完没了。”那小
鬼看来有点窘,我愈发得意起来,“玩我的姊妹?你阿姐出来混唐街的时候,
你还穿开裆裤呢。也不出去打听打听!”

  我的法螺继续吹了下去,茱丽在一旁猛拉我的衣角。我总算停了下来,不
耐烦地喝了她一声“干嘛?”一抬头,看到了一双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我
白了那人一眼,也没留意到那人面长面短,接着又对那小鬼一拍桌子:“你到
底是要付钱还是要分手!”

  那小鬼终于搔了搔头,一脸的无辜:“我从来也没说要分手啊。”茱丽也
在我身边喏喏地道,“都告诉你只是吵吵架嘛。”

  把我气的。我转过头瞪着茱丽看了三分钟,抓起手袋冲出了门口。在电车
站等车,车子却死也不肯来,我正在咒骂今天的运道真黑,紧接着就有一架漆
黑的保捷时停在了我的面前。里面那人探头出来,“阿姐,顺不顺路啊?”还
是那双笑成一条缝的眼睛。

  我也笑了,拉开了那人的车门,“你阿姐下个月才够岁考驾照,现在也只
好将就顺路了。”

  这人就是龙。后来每一想到我那天说的话我就盖不住地脸红,这位大名鼎
鼎的龙是当时唐人街的二当家。

  龙不高,却生得精壮。扁扁的一张圆脸,一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而他鲜
有不笑的时候。龙不管走到哪儿,身边总要带着两个保镳。他的保镳们穿得西
装笔挺,衬着他吊儿啷当地套着一条小背心,露出他浑圆的手臂上密密麻麻五
彩斑斓的刺青。

  龙第一次失约是我十六岁生日,他本来答应好了要带我去考驾照。我从中
午一直等到晚上八点,龙才出现了。我生气,锁紧了大门不去理他。他也不按
门铃,就守在门口过几分钟轻轻地敲两下。老妈看着奇怪,去开了门,龙站在
门口毕恭毕敬地请问伯母可否请小榕吃顿晚饭庆祝生日不知道小榕准备好了没
有。我吓一跳,生怕老妈看清楚他的一身刺青,连声说准备好了就赶了出去。
老妈在身后一叠声道“早点回来”。

  我刚开始的时候不肯讲话,坐在餐馆里龙点什么我就吃什么,并不看多他
一眼。龙不停地逗我,他的保镳们坐在隔壁的台子上抿着嘴笑。后来饭吃完了
,龙灌我喝酒,两杯下肚我迷迷登登地跟他有说有笑起来。

  “你今天怎么放我鸽子?”

  “有点事做,走不开。一得空就过来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

  “男人的事女人家不要过问。”

  “嘻嘻,你有很多女人吗?”

  “没有啊,”笑,“说一个都没有你信不信?”

  “当然不信喽,当我白痴啊?”

  “白痴?nah,你这个小鬼。”

  “哎你到底几岁?可不可以问的?”

  “三十五喽。”

  “天,都快能做我爸了。”我吐舌头,笑。

  “好啊,认我做干爹吧,你不会吃亏。”

  “你才不想当我爹。”我咕咕地笑,翻个白眼。龙的保镳们坐在隔壁忍笑
忍得脸发绿。

  “哈,你这个小鬼。”龙伸手过来拍我的头。我闪开。

  龙突然问我,“想不想搬出来住?”

  我唰一下脸红了,“搬哪儿?我又没钱。”

  龙接着说下去:“有了你自己的地方,想不想开门给我也能由得你,不用
像现在这样还要顾忌你爸妈的想法。”

  我嘿嘿冷笑,“yeah,right!我给大爷您养起来了,还能由着
我的性子过日子?您真当我是三岁啊?”

  “Well,”龙耸耸肩,把一串钥匙放在桌面上,“随便你。”

  我把一只只钥匙摸个遍,还是有点怀疑,“没附加条件?”

  龙扬起头笑,“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用得着哄你这个小鬼。”

  我收下了钥匙,“考虑考虑。”我说。

  龙还是那句话,“随便你。”

  没过多久我就搬出来了,主要也还是被老妈念得头疼,一天到晚追在我身
后头问那个浑身刺青的中年男人是什么路数。我拎着个包儿到唐人街的麻将馆
里找龙,问:“那个提议还生不生效?”

  龙把我拉到一边,“翘家啦?”

  我不耐烦,“废话。要不然我干嘛拎着这么重的行李满街跑?不生效拉倒
,总有个地方能让我混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已经有人开始对着我上上下下地
打量,龙摇着头,笑:“是是是,阿姐。”我一转头打算走了,龙却接过我的
行李,“你知道你新家在哪儿?”

  我就这么住了进去。一路上我得寸进尺,试探着:“真是我的地方?你不
管东管西?”

  龙开着车子,突然拉下脸来,说:“只有你一个人有钥匙,可这儿不方便
招呼朋友,明白了?电话号码我会给你妈,地址给不给随便你。”我从没见过
龙翻脸,吓一跳,半句俏皮话到了嘴边又缩回了肚子里。

  把我安置下来之后,龙一连几个礼拜没来理我,只是单叫个小鬼接我上下
学。我乐得自在。直到有一天,龙打电话过来问可不可以过来吃饭。我说要过
来就过来了,可我不会煮饭,你去叫外卖吧。

  龙来了,捧着一大包菜蔬之类的东西。他一进门就问:“你到底会什么?
”我摊摊手,“什么都不会,这又有啥稀奇的?”

  龙还是笑,脱下他的小背心,露出了一身的龙腾虎跃。我心里一凛,来了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可龙却径自转进了厨房里,洗米切菜煮起饭来。我像
是一脚塌了个空,反应了一阵才跟了进去。龙正在往噼里啪啦的油锅里扔青菜

  “你怎么也会下厨的?”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会的多了。”他取笑我,“你当世人都像你啊?”

  我靠在门框上吃吃地笑,指着他腰间的老虎问:“这刺了多久?痛不痛?

  “全身上下?”龙扬一扬炒锅,熄了火,“一共花了一个礼拜,刺的时候
当然是痛的。”

  “啊?那你还弄了一身?痛得厉害吗?”

  龙把菜倒进碟子里,转过身来拍我的头,“咦,你这小鬼。”

  后来我发现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而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

  接下来我们吃饭,吃完饭他靠在沙发里看电视,我扒在茶几上写功课。他
的手提电话响,他套上衣服说要走了。

  “这就走了?”我不置信地问。

  “你还想怎么样?”他拧我的脸。

  我侧侧头,拨开他的手。“去你的。”我尴尬,“走走走。”

  他拉开门出去,又转回来,“明天还陪我吃饭?”我点头,在他身后锁上
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龙每天过来吃晚饭,有时候他下厨,有时候叫外卖。然
后每次吃完饭他就看一会子电视,有事做的时候他就出去,没事做的时候他就
在沙发上混一夜。我开始还提心吊胆的,可后来一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龙对
我好像一点那个意思也没有。我安心了,却又纳闷。啊那你说他把我养在这儿
,对我这么好到底是想干嘛?

  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我不是很清楚他每天在外边都
做些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到底还有多少个女人。他还有别的女人这一点我
倒是清楚的。

  有一次龙两天没出现,再出现的时候从颈子到胸口长长地印着一道指甲痕
。他什么也没说,还是像往常一样钻进厨房里去煮饭,我靠着门框盯着他,没
来由的眼眶就红了。

  我默不作声地吃完饭,收拾好碗筷之后就静静地站在沙发旁边等龙说话。
终于他转过头来,笑嘻嘻地问,“怎么了?坐啊。”

  “我想回家了。你要不要送我回去?”我说,一边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他诧异,“你不是在家吗?”

  我气,“你知道我的意思。”

  “怎么了?怎么了?”龙把我拉到身边坐下,哄我,“有什么不高兴?”

  我低着头,眼泪掉了下来,滴在了龙的手上。“我又不是你的女人,不要
住在你家。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来管我。”我接着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忍都忍不住。

  龙由着我哭,看我哭得差不多了就拿纸巾过来,胡乱替我抹着脸。“好好
好,不管不管,”他笑我,“你是我阿姐总可以吧?”又把我拉进怀里,“哭
宝宝。”

  我靠在龙的胸口抽噎着,想想也觉得好笑,一转念又想到这是我头一次同
龙贴得这么近。我不好意思,推开他坐起来。“我不管,以后你走到哪儿我就
要跟到哪儿。”

  “好好好。”他说。

  “还有你得每天回来。”

  “好好好。”他又说。

  “还有你以后不准去找别的女人。”

  龙笑了,“我哪儿来的别的女人?”我气,要站起来离开。他又拉住我,
说:“好好好。”

  我满意了,过一会儿又用手指顺着他脖子上的指痕一路滑到他胸前,想想
还是气,顺手在他胸口上狠狠地划了一道。龙吃痛,叫出声来。他抓住我的手
,要打,却又摊开了按在心口上。我的手指在他的胸前滑过,顺着那条龙的图
案描下去,停在了他的腰间。龙按住我的手,另一边捧起我的脸问:“你想干
嘛?”

  我红着脸笑,啐他,“去你妈的。你想干嘛?”

  龙很讲信用,打那以后果真是尽可能地把我带在身边,并且天天回家。走
进走出都有人对我着叫“阿嫂”,我又是窝心又是得意。

  这样的风光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很快的,龙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郁。我发
觉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而他回家的时候也越来越不规律。龙有时候一失踪就
是一个星期,再回来时却又连接着两个礼拜连大门都不迈出一步。我再笨多多
少少也觉出了事情有点不对路,直到有一晚,在他失踪了三天之后,龙半夜里
来敲我的门。

  他拉我在客厅里坐下,我要去开灯,龙说不用了。我就在黑暗里看着他,
我们沉默许久,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可是出事了?”龙抹一把脸,吁出
长长一口气,说,“小榕,这让我怎么说呢?”随着这话我的心就跟着往下沉
,“龙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龙伸手过来摸我
的脸,叹口气,紧接着语气又冷了起来,“小榕你听着,龙哥以后不能再照顾
你了,也不能再见你了。不管有任何人问你关于龙哥的事,你怎么说?”龙说
一句,我就“噢”一声,他说完了,我回答他:“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龙哥
是谁?”

  别过头,我的眼泪掉了下来。龙纹风不动地坐在那儿,也不劝我。真该死
,我就会哭,除了哭我什么都不会。我走过去,伏在龙的膝头,他踌躇着,还
是把手搭到了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我哭得累极,昏昏沉沉地吨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隐约透着亮光。龙还在,我安心不少。他也睡着了,
看样子这几天他从没阖过眼。我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把他的腿搬到沙发上,拿
了毯子出来给他盖上。

  我守在龙的身边坐着。龙睡着了的样子像个赌气的孩子,嘟着嘴唇,紧紧
地闭着眼。我好像从来没研究过龙的睡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我用一支手
指轻轻地拨开龙额上的头发,他的眼皮动了动,我知道他醒了。我枕着他的胸
,手指滑过他的前额眉毛眼睛,在他的唇上停了一下,接着又滑过他的颈,溜
进了毯子里。

  “小榕。”龙说。“嘘,”我吻他的嘴角,“嘘。”

  我也钻进了毯子里。龙像是想要说什么,我吻他的唇,不让他出声。轻轻
地,我自己脱了外衣,拉过龙的手放在我的腰上。龙开始时犹豫着,我引着他
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我的眼泪滚过脸颊,一滴滴地掉在龙的胸前。

  整件事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事后龙平躺在地板上抚着我的头发,“你这又
是何苦?”他说。我紧紧地贴着他,把脸埋在他臂弯里,“龙哥,带我走吧。
”龙摸着我头发的手僵住了,我问他,“龙哥,你不要我啦?”

  三藩市的风声已经太紧,我们决定走陆路上西雅图,想法子过到温哥华,
再从温哥华飞回香港。龙说他有兄弟在温埠,弄两本护照应该不是问题。我一
边听一边点头,龙突然停了下来,一脸怜惜地看着我,“现在跟着我可是要吃
苦的,而且走了就不能再回来,你确定吗?”我猛点着头,心里却是万二分的
彷惶。这一走可就回不来了。

  上到西雅图是容易的那一段路。龙不晓得用什么名字租了部车,我们夜里
赶路,天一亮就窝在小旅社里睡觉,不用两天就到了西市。到的时候天刚蒙蒙
亮,灰暗的天空里飘着霏微细雨,远远近近都是一片苍绿。路上有点堵车,龙
摇下车窗,带着松木气息的冷风吹进来令我精神一振。我忽地想起我们家后山
上永远散不开的雾。老爸老妈总是会四处找找我吧?也不知道他们会找多久。
当初他们要是多生几个就好了。

  龙开车在唐人街里转了一圈,我下去买了两根油条带回车里啃着。龙居然
还有心情逗我,“你知道吗,”他说,“西雅图是FBI总部。”我一惊,惶
惶然地瞪着他,才吞下去的一块油条硬梆梆地卡在喉咙里。龙也发觉这玩笑开
得过分,他干笑两声,拍拍我的头,“不怕,不怕。是福不是祸。”他不说了
。剩下那半句话就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怎么赶都赶不走。

  龙把车子开出唐街,在一座教堂旁边停下来。“你在这儿等等我。”他说
。我点头,从椅子底下把枪摸出来递给他。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他
转进了残破的小巷子里,不见了。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好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我隔半分钟看一次表,我的
手不受控制地抖着。天全亮了,却还是那个灰蒙蒙的颜色。每有一部车经过,
我的心就往上提一次,后来听到后面嘭地一声响,我所有的血液一下子全冲上
了脑袋紧接着又唰地褪了下去。回头一看,还好,只是部车子爆胎,接着龙就
回来了。

  从龙的脸色里我得知一切顺利,虽然我不知道龙见过的是什么人办了些什
么事。我松懈下来,只觉得全身发软。龙徐徐地把车开出市区,车子转来转去
,终于在一栋破旧的公寓前面停了下来。龙示意我下车。

  楼梯间里没灯,我跟在龙的身后摸上去。外面的雨下得急了,淅淅唰唰地
打在树叶子上。进到屋里,龙在窄小的空间里打了个转,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
所有的门窗;我拉开一角窗帘望出去,只见老远的地方突出来一个大大的R字
招牌。“那是啤酒厂,”龙告诉我,顺手拉上了窗帘,“先睡一觉吧。”

  龙开了一夜的车,他一碰到枕头就马上睡着了。我和衣躺在床上,发现天
花板上原来嵌着一面镜子,而床头那霉迹斑斑的小柜子上残留着一两滴鲜红色
的指甲油。在龙的鼾声里我转过身抱住他,不管怎么样,龙哥还在我身边。到
了这个地步,多想无益。我也睡着了。

  当天没什么事发生,我一直睡了下去。中间醒过两次,第一次醒的时候龙
还在睡,第二次龙起来了,朦胧间我听见他在外面客厅里讲电话。我又昏睡了
过去。

  是龙把我叫起来的,看看表已经是夜里一点,外边的雨还在下。“这么个
睡法怎么得了?”龙说,看起来他的心情不错,“饿不饿?来,起来吃点东西
。”

  我爬起来,出到客厅看见茶几上剩着小半盒pizza,我拿起一片啃着

  “联络到温埠的兄弟了,”龙说,“他们过两天会有人过来。”这真是好
消息,我边吃边点着头。龙伸个懒腰,“出外靠朋友喽。”

  龙的兄弟要过了一个多星期才从温哥华赶下来,这段时间我们天天窝在家
里,吃、睡、醒着的时候没事就玩玩纸牌。街口转角的地方有间亚洲市场,每
天傍晚时分我就去买盒烧腊带回来当晚餐。头两天我们还会紧张,一听到楼下
有警车叫就马上检查门窗,然后从窗帘缝隙里望出去;后来我们也疲了,这一
带的警车响得太过频繁,我们简直防不胜防,干脆不去理它。

  龙的兄弟是夜里到的。边境那边查得太严,他说,要在周末里过境车多的
时候才容易混过来。

  “这是德哥。”龙招呼我叫人,“我们可是从费城一道杀出来的弟兄。”

  阿德高高瘦瘦,身边带着一个小鬼。阿德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还是点点
头叫了一声“阿嫂”。我打完招呼,就避回了房里,只是隐隐约约听见阿德问
龙,“阿嫂可是跟你一道回去?”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

  阿德是第二天走的,临走的时候他拍着龙的肩膀说,“放心好了,有我就
必定有你。”

  龙看起来却是阴晴不定。他送阿德他们出去,回来坐在沙发里久久不出一
声,过一阵他忽地站起来,问我,“想不想出去转转?”我点头,抓起手袋。

  我们在靠码头的公共市场里漫无目的地逛着。龙不说话,我也就不出声,
跟在他后面。空气中的湿意越来越重,龙停了下来,脱下了外套帮我罩在头上
。我看着他一笑,龙叹口气,拉起了我的手。照理说我们不应该在外面晃太久
,可龙不提我也就当没这回事儿。天快黑了的时候,我们站在风里吃clam
 chowder。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海风也劲了起来。龙把我揽在怀里,
替我挡着风。码头渐渐静了下来。我问龙,“可是过境的事情有问题?”

  龙的脸色一沉,又随即恢复正常,“没有的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分寸。

  又过了好几天阿德才派了个弟兄下来,这次,我们约在唐人街的千杯酒廊
。那是一间黑而杂乱的地下卡拉OK,我直觉地不喜欢它。

  我同样地不喜欢阿德派下来的弟兄。我们去迟了一点,那个形容猥琐的中
年人叼着根牙签同我们打招呼,他嘻笑着打量我,咧开嘴,露出一颗闪亮的金
牙。

  “德哥话你的事包在他身上,”大金牙拍着龙的肩膀,“护照同路费过两
天再送下来。你知道的了,呢排扫黑扫得严,德哥话过几日先筹得够数。”

  龙“恩、恩”地应着,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不去正眼看他。

  “不过阿嫂件事……”他顿了顿,龙抬起头冷冷地看住他,大金牙的笑容
僵住了,手不知不觉地从龙的肩膀上挪了下来。“德哥系话,不如龙哥自己返
香港先,安顿佐了,再接阿嫂过去。”

  龙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大金牙有点不自在,嘿嘿地干笑两声。“路途奔波
,无谓带住阿嫂捱苦罗,同埋龙哥你一个人出入都方便点……”

  “讲(口野)啊?”龙打断他,突地脸色一沉,大金牙马上噤声。“我老
婆自然是跟住我。你返去话阿德知,叫他尽快帮我搞掂。同埋下次叫他自己落
来。”

  大金牙的目光闪烁着,嘴巴动了动,但到底还是低下了头。“是,”他说
,“是。”

  龙没再说什么,他只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就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从那以后,龙不再打电话联络他的兄弟,而温哥华那边也迟迟没有任何消
息。我和龙之间从没再谈过过境回香港的事情,却一直住在那栋公寓里,并没
有搬走。我猜,只是猜想,龙对他的兄弟还是寄点希望的。我就不太肯定,并
且不太信得过那些人。那晚从千杯出来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大金牙的目光跟在
我身上打转,但想想又不太可能。我有什么好看的,想是我神经过敏了。

  现在我和龙做得最多的就是睡觉,然后睡醒后一起躺在床上听外面唏唏漓
漓的雨声。有时候,傍晚的时候,天会突然晴了,一抹子残照从洗手间的小窗
子里射进来,穿过敞开着的门而落在床边的地毯上。龙点上一根烟,那烟雾就
在狭窄的阳光里缓缓升腾弥散。我转过身抱住龙,他也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摩
着我的头发,忽然间我就有了今夕何夕的感觉,又觉出了跟龙相依为命的味道
。我把龙抱得更紧了。

  每天天黑前我都会起床,去街口转角的铺子里买烧腊带回来当晚餐。有几
次龙坚持要跟我一起去,我起先死也不肯,后来想到也许他也想出去转一转呼
吸口新鲜空气,就答应了。出门前我想尽了办法帮龙化装,却苦无材料,化装
的办法也就不过是“戴那顶宽沿的帽子好么”“用大围巾把脸遮起来好么”之
类。

  龙好性子地笑,随着我折腾,最后还是就套起件衬衫同外套遮住刺青就去
了。龙说,“你这真是小孩心性,打扮得那么怪,相反碍眼。”我一想也是,
就蹲在龙脚边吃吃地笑,扬起脸说,“真是的,我怎那么笨。”龙伸手出来轻
轻拍我的头,“是啊,你真是笨。”说这说着嘴角边就有了苦涩的味道。

  我赶紧站起来,拉起他说:“走吧,再不去人家就关门了。”两个人就手
拉手地踱去了街口,却又是各自地心不在焉。

  跟龙逛菜市场是很有意思的。由他推着车,我走在前面随手把看得顺眼的
罐头包裹一只只地往车里扔,装出一付做惯了主妇,进惯了菜市场的样子。龙
就在我身后,一边摇头一边把车子里的罐头一只只摆回架子上,自己再重新挑
过。到得捡青菜同买肉的时候,我就真的承认自己的无能了,笑嘻嘻地跟在龙
后面由他拿主意,而我则从后面揽住他的腰,嘻笑着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从菜市里出来,天暗了下来,又开始迷迷蒙蒙地下着雨。西市多是这种毛
毛雨,空气中飘着些细细小小的一点一点,与其说是雨水更不如说是过重的浓
雾。我同龙一人拎着两只袋子慢慢地走着,天还没全黑,但路边一块块方形的
窗子里已经亮了起来。我们开始还有说有笑的,走着走着就沉静了下来。浓雾
又或是雨水无边无涯地飘着,针点大的水雾落在人身上脸上,潮气也就慢慢地
积成了水珠,顺着人的额头眼角缓缓地滑了下来。

  龙侧头看一看我,伸手出来把我手里的袋子接了过去。我想他该是以为我
哭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由着他去了。到了家,上楼的时候,龙突然
说,“这雨越来越大了。”我说是,一边掏出钥匙来开门,一边想龙这话是个
什么意思。

  我门一打开,还没开灯,就听见里面有人冷冷地说,“可回来啦?你们倒
好兴致。”

  我当场愣在那儿,龙也是一惊,马上把我扯到他身后,清一清喉咙问,“
哪位?”里面的人并没马上接口,静了一下,才叹口气道,“阿龙,是我。”

  龙暗暗地松了口气,扯着我的手松开了,另一只手也从腰间放了下来。龙
走了进去,沙发旁的落地灯被扭开了,我跟在龙的后面,顺手关上了门。

  坐在沙发上的人是阿德,他脚边已经堆了五六只空啤酒罐子。阿德的头发
还是梳得油光铮亮一丝不乱,但他的棉制外套却已团皱得不成样子,而他的脸
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地更为削瘦,整张脸上只突出了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

  龙拉了张椅子,在阿德对面坐了下来。我看看他们,觉得自己应该避到房
间里去,阿德却说,“阿嫂,坐啊,有点事你也听听。”

  我看看龙,龙没什么表情,我就也拉了张椅子在龙身边坐了下来。阿德却
不说话了,只是继续喝着啤酒,像是在斟酌这话该怎么开口。龙并不催他,过
了一阵龙站了起来,说,“先吃饭吧。”阿德说,“呵,好。”我看阿德的啤
酒罐子又空了,也站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递给他。阿德看看我,接了过
去,轻声道“唔该阿嫂”,他也站了起来,跟龙说,“帮你手啊?”龙正在洗
菜,听了这话偏过头对阿德一笑,道:“十几年前的手艺了,你还记得?”阿
德嘿嘿一笑,“你记得,我怎么不记得?”

  到这时气氛才缓和下来,龙和阿德忙着做饭,我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帮手
,突地越发觉出自己的无能。阿德却说,“阿嫂,你一边歇着就好;我同阿龙
这大厨二厨的拍档是从小做熟了的。”龙的兴致好了起来,源源不绝地讲起了
他们当初在费城中国餐馆里打工的故事。我一边听着,一边温和地笑,却有点
茫然。一下子跟龙仿佛拉得老远,龙是龙,我是我。

  吃完饭,龙说“这可对不住了,今天什么都买了,就忘了买茶叶。”阿德
说,“没关系,喝啤酒吧,有些话喝多了两杯才好说出来。”我想着这话是入
了正题了,就起身把盘子碗筷收到了厨房里,给他们一人带出来一罐啤酒,坐
到了龙的身边。

  阿德没再徊迂,开门见山地告诉龙,“三藩市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我保
不了你多久了。”龙问,“消息不早就传过来了吗?”阿德的脸色一沉,说:
“不是白道上的。”龙的脸色也变了,“他们说什么?”阿德说,“咱们自己
兄弟这么多年,你是好是歹我总会尽力帮你。他们说什么,你自己心里也该有
数,何必问我。”龙不出声了,隔一阵子才说,“你总得信我。”阿德却道,
“我信不信你已经不重要了。”顿一下,声音转低,“我自然信得过你,可你
也太没个计较了。你还打算回香港?”

  龙一咬牙,道:“回,回去把话说清楚。没理由黑白两道上黑锅都是我背
。”阿德说声“好”,就又不出声了。

  我再不理会龙在外面做些什么,这时候也不禁盘算起来。听这口气,龙是
在黑白两道都站不住脚了,有什么事能让龙本来的兄弟都跟他翻脸呢?一票小
弟可都是龙亲手带起来的啊。

  过一阵阿德说,“要回去就得早走,越快越好。”龙说,“这我知道。”
然后就直盯着阿德的脸。阿德也不示弱,直看到龙的眼睛里,“你不用瞪我。
你一个人先走,阿嫂又没犯事儿,没必要跟着你走难。”“不成。”龙回得斩
钉截铁,“要走小榕同我一起走。”阿德亦不退半步,“为什么不成?你给我
个理由。”

  一句话把龙给噎住了,半晌才说,“我老婆当然是跟着我。”阿德道,“
带个女人跑路,你听说哪个是跑掉了的?大佬,你坐的是船,一漂三个月,你
别昏了头了。”随即有放软了声音道,“再说你要真疼她,就得替她打算,是
不?”剩下的话阿德没说,我也明白了。龙带着我一起走,一路上只会添麻烦
。他自己行动受限制不说,带个女人在船上,天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再来,
就算回到香港,龙是否真能保住自身还不知道,带着我,也实在不是个办法。

  边想着我心就边凉了下去。侧过头看看龙,他却只有点黯然的样子,或许
这些事他一早已经想透了。龙又隔了一会儿,才说,“那乘飞机呢?不是安全
多吗?”阿德冷笑道,“阿嫂就安全了。”他不说我也明白--乘飞机过去,
天晓得那边是什么在等着你--龙更该是一清二楚,问问而已。龙说,“还是
不成。”声音里却透着疲倦。我叹口气,道:“再想想吧。”

  当晚上,阿得没有走。第二天也没走,我们却不再讨论回香港的事情。龙
和阿德每天就在说些以前费城时的事,我则照例天天傍晚去街口卖烧腊回来给
大家吃。我猜阿德的意思是要等龙一起走了,好歹也要把他给架过温哥华去。
可我呢?我该去哪儿?

  到了第三天上,我从菜市场里出来,在街口转角的地方有人叫住了我。叫
的是我的名字,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相貌极为普通的中年人。他中等身材,穿
着一件半旧的皮夹克,满街上至少找得到十件的那种。我先是一惊,看这人有
点面善,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随即马上反应到,不管是谁我都不能应
他,我用英文问,“Pardon?”

  那人并不理会,直朝着我走了过来。“敝姓唐,”他从荷包里取出张照片
给我看,“令尊托我来找你,希望你能跟我回去。”他又递了张字条给我,字
条上是老爸的字,说:榕儿,回家吧。你妈已经病得快不行了。接下去洋洋洒
洒地写满了整张纸,叙述的都是老妈的病情。上面说老妈怎么怎么总找不着我
,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再接着听说我跟个杀人犯跑了,怎么怎么就心脏病
突发进了医院;再然后怎么怎么醒过来后,也不吃不喝,一天到晚就是问榕儿
回来了没有。老爸最后说:你以往干的事,现在我也不计较了,总是我疏于管
教的缘故。现在趁你妈还活着,赶快回来,或者你妈的病就好了,要不然,发
丧的时候也得有个孝女在眼前伺候着才行。

  我一边看,一边手就瑟瑟地发抖。老妈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再
也想不到这眼看着就不行了。姓唐的又塞了张照片给我看,说:“这是你妈在
加护病房里拍的。”

  看到照片,我的心倒定了下来。照片上的老妈躺在病房里,身上手上搭满
了管子,老妈的神情焦虑有余而病态不足,脸还是胖胖的,红红白白地泛着油
光。那有一点老爸形容的瘦骨嶙峋?

  这也太戏剧化了,而且道具都安排得那么齐全,由不得我不怀疑整件事的
可信性。我重新读了一遍老爸的信,上面只是煽情地叙述着老妈的病情如何如
何,却没有一丝伤感的味道。我嘿嘿冷笑一声,把那张纸又塞给了姓唐的,“
好端端地咒自己老婆干嘛?我爹真是养小老婆养昏头了。”

  姓唐的听了一愣,随即笑了,顺手擦了擦鼻子。他把手头上的照片信件都
收了起来,说:“或许我们该好好谈谈?”拉起我就往他车子那边走。我急,
摔掉他的手,“绑架嘛?我报警啦。”

  姓唐的回过头来一笑,眼睛一闪,“你敢报警?你去报好了,那样最好。
”我想这天底下没有省油的灯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跟着他上了车子。

  姓唐的把我带到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咖啡座里,开门见山道:“你必须马上
离开你那龙哥,回不回家我可以代你父亲再跟你商量。”我将他,“你既然已
经找到我们了,怎不报警呢?把龙哥抓住了,我自然由得你们摆布。”

  小唐看着我笑,说:“小榕,小榕,你真是该笨的时候不笨,该聪明的时
候不聪明。”说得我也笑了,小唐接下去,“令尊只是想把你找回去,我们没
必要多得罪人。”

  他这么说,我就安心多了。可心又马上提了起来,“你都找到了,FBI
还找不到吗?”小唐赞许地对着我点头,“可算是开窍了。”

  “FBI对你龙哥的兴趣只在于他后面的整个组织,单抓了你龙哥干嘛?
人又不是他亲手杀的,而教唆杀人的官司又不一定找得全证据。FBI盯了你
们很久了,亏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我这时候的脸色该是惨白的,“盯了很久了?那龙哥知不知道?”话
一出口,我就明白自己是犯傻了。小唐笑眯起眼睛问我,“你说呢?”

  那阿德的来意与态度上的一百八十度转变也就都变得清清楚楚--自然是
香港那边怕龙把什么底细都供了出来,派阿德过来看着的。也最好能把龙尽早
运出这是非地,“越快越好”,阿德说。我心里的凄酸之感油然而升,还以为
阿德真是讲义气够朋友呢。

  我忽地觉得小唐亲切许多,把他当成自己人了,问他:“那你说,这些龙
明不明白?”小唐叹口气,帮我分析着:“我想他该是清楚的,到底也是在这
圈子里打滚那么多年的人了。所以他也知道他必须回去香港,不回去,黑白两
道都放不过他。”小唐又想一想,“可他八成还是把那阿德当成自己兄弟的,
这就危险得紧了。”

  小唐边说我边点头,他又接下去:“所以你必须尽快离开这趟混水,现在
走我还能保证你的安全。等迟些,你龙哥真被铐起来的时候,连你都走不脱了
。香港那边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

  我急,“不是说FBI对龙没兴趣吗?怎么又会抓他?”小唐冷笑,“再
没兴趣也不能由着他堂而皇之地跑掉啊。”小唐被我问烦了,“用用你自己的
脑袋。”他不肯再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催我跟他回去。“你再不肯走的话,
你父亲就会告龙拐带未成年少女,把事情闹大,到时候由警方出面,先把你带
走再扣住你龙哥。那就是硬来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我定一定神,盘算了一下。看样子龙是必须要走的了,不快走的话他左右
都活不成。带着我逃难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再不离开他就只有把事情越
搞越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唯一可行的一条路就是我离开龙,而希望
龙能够安全回到香港。

  回家?我用镀银的调羹轻轻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调羹与杯子碰撞发出叮
叮当当的声响。酒店咖啡厅的装璜都差不多,镶金镀银的餐具与雪白的餐巾台
布,在某个角落里摆着架从没人去弹的钢琴。在凄切悠长的小提琴声里,小唐
闲闲地坐在我对面,耐心地等着我自己把整件事想清楚。其实已经没什么好想
的了,我低着头,思维却被扯得老远,尽想起了些毫不相干的东西。

  三藩市的咖啡座比这里登样多了。Fairmont顶楼的皇冠,中间一
圈座位是会转的,不过那儿的咖啡不够香;皇冠的甜点却好,比Marrio
t的日落厅强出许多。Marriot的好处在于楼下的商场,在日落厅吃完
早餐可以下楼去逛上一天。要不然,过几条街就是联合广场,一连串的名牌精
品店都藏在四周围的小巷子里。我忽然醒觉到又已经是春天了,也不知道阿曼
尼同古姿今春流行些什么颜色与款式。

  家,真好象是上辈子的事儿了。我目光涣散地抬起头,小唐还是那样闲闲
地看着我,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突地觉得恶心,伏在桌上,用餐巾按住嘴
,一口一口地把刚刚喝下去的咖啡全吐了出来。我接着又咳了起来,一声声地
没完没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堵在了头部。旁边的侍应生吓一跳,赶紧冲了
过来,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小唐同他摆摆手,把我扶去了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我却吐不出来了,只是对着马桶干呕。小唐居然跟了进来,在
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然后又递给我一叠浸过冰水的纸巾。我接过来擦着
脸,冰凉的湿意令我镇定下来。

  小唐说,“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

  我终于顺着墙壁滑落,坐倒在地板上。然后我就坐在马桶旁边,抱着头哭
了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连哭的力气也没了,脑袋晕晕胀胀的,一口
气怎么也提不起来,就索性呆坐在那里抽噎着。后来有人进来了,先是一声尖
叫,然后有人问我:“Are you ok?”我不理她,小唐替我回答“
She's fine。”就把我架了出去。

  出到街上,冷风一吹我倒清醒了。小唐把我塞进车里,我也就由着他摆布
。后来到了一个地方,小唐下了车,帮我打开了车门。我不动,只是跟他讲,
“我要回去。”

  我想小唐是火了。他沉默着,大力把我扯出车外,我用尽力气扒住车门不
肯放手。接着我尖叫起来,最后还是小唐一个耳光令我闭了嘴。

  从来没人打过我,我吓呆了。小唐也放开了我,重重地靠在车身上,点起
了一根烟。

  我说:“我要回去。”

  小唐喷口烟出来,说:“你被宠烂了。”

  我还是说:“我要回去。”

  小唐不再理我,缓缓地吸着烟。我求他:“让我回去,好不好?就一晚,
我明天再跟你走。一定。”我扯住他的夹克,又开始哭,“就一天,好不好?
让我再见见龙哥,你总得让我跟他说声再见...”

  小唐摔开我的手,抽完烟,他拨开我粘在脸上的头发,看到我眼睛里去,
说:“就一天。”我拼命地点着头,小唐又递给我一叠纸巾,再一次把我塞进
了车里。

  回到公寓底下,天已经全黑了,我诧异地发现我们家的窗子是黑着的,没
有点灯,而楼下阿德的车子也不见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是出
事了吧?我看看小唐,他也发觉了,脸色凝重起来。

  小唐从椅子底下摸出来把枪,上了子弹。“我跟你上去。”他说。我胡乱
点头应着,下了车,摸着黑上了楼。小唐跟在我后面。

  我敲门,久久没人应我。我愈发地怕了起来,也许打开门,我会看见龙的
尸体,倒在血泊里。我回头看看小唐,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感觉好了
一些。小唐对我打了个手势,叫我用钥匙打开门。我掏出钥匙,在门锁上转了
转,却发现门是开着的。小唐把我拉到身后,轻轻旋开门,自己走了进去,却
让我在门外等着。

  然后里面的灯亮了,小唐把门打开,叫我自己进去看。

  公寓里什么都是一样。空啤酒罐子还像我出门前一样摊在茶几上,而桌子
上还依旧摆着两只没有收起的脏碗,墙角的垃圾袋子却空了。龙和阿德也不见
了。

  “他们走了。”小唐说。

  我颓坐在沙发里,眼前窄小的客厅忽地空旷起来。门没关,被外面吹进来
的一阵冷风推开了几寸,吱呀地一声响。本来昏黄的灯光渐渐变得苍白,朦朦
胧胧地洒出门外,映出走廊里的阴影。客厅里的空间无休止地扩展开去,我只
听见小唐那句“他们走了”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中间还搀杂着嗡嗡的声音。

  从门外唰的一声洒进来的一片雨把我拉回了现实,客厅还是那么大,而小
唐就站在我面前,正眼定定地看着我。“他们走了。”我听见我自己说。

  小唐点点头。“肯定不是出去买什么东西。”小唐的声音很平板,并没有
讽刺的意味。或许也有,可我听不出来。“给你的。”小唐指指茶几上的一只
盒子,盒子上写着我的名字,我竟分不出那到底是否龙的笔迹。我从没见过龙
写过什么东西。

  我把那盒子抱起来,放在心口暖了一阵子,终于还是打开了它。里面是一
双鲜红色的皮子拖鞋,上面一张纸,折成四方形。

  我捧着盒子看了一会儿,打开了龙留给我的字条。里面有五张百元大钞掉
了出来。龙说:‘一直没给你买过什么东西。也来不及挑了,时间太匆忙。回
家的路费帮你留下了。’没有署名,没有说再见。

  我把纸重新折好,把钱照原样夹回去。我也不想哭,虽然我明知这一切都
是真正实在的。我把那双鞋子拿出来,试了试,又放回了盒子里。接着我就抱
着盒子静静地坐在沙发里,不为什么,只是我不想动。

  后来天就亮了。太阳光射进来的时候,我跟小唐说:“我们走吧,还等什
么。”那天的天气好得出奇,那阳光几乎就像是三藩市的了。并且那是我在西
雅图唯一没有下雨的一天。

  是小唐把我送回家的。回去后,没有任何人说过任何话。老爸见到我就“
噢”了一声,说“回来啦”。就好象我才出门去打过网球回来一样。老妈也不
病了,光是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问我想吃什么。我猜是小唐先帮我跟爹妈
打点汇报过了,我很是感激他。

  直到很久以后,我已经读完了书回来,闲闲地跟小唐提起道谢,他却是笑
笑说,“你爹很帮了我一把。本来是该你的一半财产都给了我开侦探社了。”
我也是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却是笑得很是茫然。

  回家之后,我不再出去周围跑,只是一天到晚半躺在床上发呆。开始时老
妈很高兴,整日念叨我终于转性了。我在床上一睡就是半年,老妈才觉出不对
劲儿来,开始催着我出去逛逛,甚至题我添了架银灰色的宝马小跑车摆在车房
里。我却总是提不起精神。

  我每天就在床上躺着,有时候打开窗子看看后山上的雾。老妈替我订了许
多画报杂志,我翻也不翻,由着它们在床脚堆着,过一段时间总会由陈妈把它
们都收了去,再拿些新的进来。我每天把玩最多的就是龙留给我的那只盒子。
我喜欢把它抱在胸口暖着,偶而也把那双鞋子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我却从没
再读过龙的那张纸条。

  后来小唐来看我了,带给我一叠旧杂志。我看看他,说:“就放那儿吧,
我有空就会读。”小唐说“好”,却打开了一本摊在了我面前。那篇新闻的大
标题强迫性地逼进了我的眼帘,上面血红色的大字写着“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飞龙歹徒星州落网”。我看了小唐一眼,他耸耸肩,我继续看了下去。报道说
,飞龙帮大头目林新培于六月二十三日在新加坡被捕,林新培又名阿龙,曾在
美国三藩市一带从事组织性非法活动...最后说,林将会被押送回美,聆候
审讯。

  到底还是被抓到了。我沮丧地想,这些日子以来我避着不去想不敢想的旧
事一下子都转了回来,跑马一样在我脑海里翻腾着。“押送回美”,那上面说
。我迫切地看着小唐,“可是已经回来了?”小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要不
要出去走走?”小唐问我。

  小唐把我带去东湾的联邦监狱,替我登了记。我们在会客室里等了许久,
那里的冷气太过冲足,青色的日光灯打在水泥地上,我被冻得发抖,手心里却
全是汗。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我突然想抽一根烟,问小唐要,他用手在长条
椅子上的牌子上敲了敲。牌子上写着“禁止吸烟”。

  这时候刚刚登记时见过的那位典狱长出来了,告诉我们林新培说不认识我
,也不想见人,随即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小唐拉起我,离开了那个地方

  快要到家的时候,小唐才说,“他是为了你好。”

  我说,“我知道。”

  回家后,我又睡了两天。第三天上告诉老爸老妈我想回去念书了,可是想
直接念大学,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老爸很欣慰,说只要我肯上进,怎么都是有
办法的。又对着老妈说,那个小唐真是不错,榕儿被小唐说说就马上什么都明
白了。老妈说也不知道人家有了家室没有,那孩子看着到好,长得端端正正的
,穷点没关系,反正咱家里有。老爸又不高兴了,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一
天到晚就在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动脑筋,榕儿这么小就这样,都是你教坏了
。老妈不出声了,老爸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看了我一眼。瞧着我没什么表情
,才又说,咱就这么说定了,送你去念大学,念完出来我也好有个帮手。老爸
叹了口气,摸摸自己的秃头,说,就你这么一个宝贝,以后也全指望着你了。
老爸的声音里透着寂寥,我听了心里一酸,才想到,这一年来不单我,老爸老
妈也跟着吃苦了。

  没两天老爸就捐了一笔钱,把我塞进了东部的一所学店。老爸说,反正读
出来也是帮手自己家的生意,不需要多响亮的文凭做招牌。再说小学校有小学
校的好处,读完出来你就明白了。

  不用等到读完我就明白了其中的好处,我想其中最有价值的还要算是那张
人际网。老爸的算盘拨得很响的,捐出去的那笔钱不会白费。我正在宿舍里这
样想着的时候,我的门铃响了。我以为是约好了的同学来还书,谁知道一打开
门,看见站在雪地里的居然是小唐。

  两年不见,小唐还是那付样子,你永远也看不出来他到底几岁也永远猜不
出来他是干什么的。看到小唐我是真的高兴,在大雪天里打开门看见个老朋友
无疑是个极大的惊喜,可我已经渐渐练得喜怒不形于色,所以我只是把他拉进
来,帮他弹掉大衣上的雪花。一边笑着问他,“好吗?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小唐坐进我的沙发里,半玩笑地说,“你真想知道?可不是好风呢。”说
完了就看定了我。我看他的脸色颇为郑重,就迟疑着没有接口,转身进去厨房
帮他倒了杯热茶出来。

  小唐说,“龙死了。”我捧着杯热茶惊呆在客厅里,然后我听见当啷一声
响,知道是茶杯掉到了地上。茶水渐到了手上,我也不觉得烫,只是呆呆地看
着小唐。我信小唐,若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我不会怀疑的,那就只有小唐了。
可是他说:龙死了。

  小唐把我拉到沙发边坐下,他又说了一次,“龙死了。在监狱里被捅死的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我抱住了头,却听见小唐的声音传过来,“报纸新闻
我都带了过来,外加一份验尸报告同典狱长的报告,不过我建议你不要看。N
ot a very pleasant scene。”他说。

  接着是他把文件掏出来并放到茶几上的声音。那声音仿佛隔了老远,可又
清晰异常。龙死了的这件事实,也好像是遥远而不真切的,甚至龙是谁亦仿佛
已经不关我事。我只是简单地觉得头晕耳鸣,并胃部搅痛。“药,”我说,“
把我的药给我。”我瑟缩在沙发里,豆大的汗珠因为疼痛而一颗一颗地从我额
角渗出来,再滴到地毯上。

  小唐急急忙忙地去冰箱里帮我翻我的胃药,而在他拿着药出来之前,我已
经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小唐坐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脊。过了好一阵子,我
已经平稳了下来,抱着手臂发抖的时候,小唐轻声说,“你不是很会哭吗?哭
出来会好过点。”小唐不管说什么话,语音总是很平稳的,我可以想像他面无
表情的样子。我觉得他这话并他的表情实在是滑稽,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越
笑越止不住,直到我笑得歇斯底里笑得急声咳嗽笑得眼泪掉了下来。

  小唐就由着我发疯,过一会儿递了杯酒给我。我一仰头把它喝干,把杯子
重重地敲在茶几上,“再来一杯。”

  当晚小唐留在我这里陪我,又给我喝掉了一瓶半威士忌并伺候我吐了整整
一天。第三天上,我酒已经醒得七七八八,虚脱地躺在床上,小唐说他要走了

  我一惊,他怎么可以走掉?“留下来陪我。”我说。

  “我还有事情要办。”小唐不肯。

  “不会有什么事情比我重要。”我生气,并觉得自己还在病中,应该能够
得到较好的特殊待遇。

  小唐冷笑,“少发小姐脾气,你以为你是谁?”他说,说完自己也是一惊

  我用枕头砸他,咬牙道,“我不以为我是谁,你以为我是谁?”

  小唐不说话了,可看得出他真生气了,额角的青筋爆了出来。他收拾起他
的东西,拉开门要走出去。我在他身后叫,“好,等我真死了你就知道。”

  小唐回过身来,一脸嘲讽地告诉我,“你会死?全世界都死光了,还能剩
下你活着。看你龙哥的下场就知道了。”

  我被他气得眼前直冒金星,用尽力气把床头摆着的东西向小唐摔过去。“
你给我滚,”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要把小唐推出去。脚底下一软,我即将
摔倒,还是小唐一把把我搀了起来。接着我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夜里,我渴,要水喝,叫了两声才想起不是在家里。正要挣
扎着起来去倒水,在我床边上趴着的那人已经醒了过来。我也不怕,只是想不
起来这是谁。然后就想起来那是小唐,接着想起了早晨的争论。小唐已经去斟
了杯水给我,看着我喝了下去。

  我已经不气了,想到龙,我只是觉得心不停地往下沉。一直地坠下去,我
想叫,可又发不出声音。为什么,我想,为什么龙死了,而我却好端端地活在
这儿?龙的死,并没有带给我刻骨铭心的痛楚,我只是觉得我本来已经在谷底
了的心有不停地往下陷了下去。下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好些了?”小唐问我。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与平板。

  “好多了。”我说。并教他坐到我的床边。小唐迟疑着,我告诉他,“我
有什么把戏是你不明白的?”我轻轻地笑,声音里却满是讽刺。

  小唐又想了一阵子。在黑暗中我也能想象他那皱着眉头深思熟虑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笑声更轻快了。小唐最后还是妥协,坐到了我的床边。再然后,
该发生的也就发生了。

  后来我有点觉得对不住小唐,可他出现得实在不是时候。但我也不知道什
么才是正确的时候并谁是正确的人,后来一直没有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间出现
过。

  小唐又陪了我一个星期,我再也留他不住了。他说,“你从没爱过我,而
且看样子永远也不会。”我觉得他这样说太不公平,“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说,心里也承认小唐说的是真话。我只有放他走了,我不再有什么可以给
他。

  小唐走后,我这里一反往常的冷清,哄地一下热闹起来。肯请客吃饭我总
是找得到朋友的,可我懒得出去,就把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招进了家里。这
个派对一开就是两年,直到我毕业。

  小唐于我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也只有他真的帮过我许多。在小唐之后,我
理直气壮地对身边的人呼三喝四,或是把他们暂时地想象成为龙,甚至是小唐
。其实我已不再需要诸般藉口,我爱热闹,我喜欢玩,我有本钱,我玩得起。
我干什么不玩?我不玩又该做些什么?

  不过终于我还是毕业了。老爸的投资没有白费,我夹着张文凭回到了家,
回到了三藩市。到家的那天下着毛毛雨,在灰暗的天空下,我突地觉得三藩市
同西雅图是那么地相像。

  龙从没说过爱我。

  不过我好象也从没说过爱他。我们扯平。

  小唐来看我。我看见他很是高兴,扯着他的手晃完又晃,他却是一声叹气
,轻轻地把我的手拨开。我笑,对着他吐吐舌头。小唐把我揽在怀里,说:“
大女孩了,”我接下去,“以后要乖,可是这样?”他也笑了起来,轻轻地摸
着我的头发。

  我突然觉得龙跟小唐亦是那么地相像。

  事实上我已经记不清龙的样子了。

  回家后,我开始帮老爸打理生意,学校里的热闹不再,我一下子多出了许
多许多的时间。我要么一个人开车去海边坐着,要么就到小唐的侦探社喝杯茶
,聊聊天。他的伙计们开玩笑地叫我老板娘,我一笑置之。倒是小唐,一次听
到后,狠狠地把那多嘴的伙计骂了一通。我就站在旁边笑咪咪地听着,觉得很
无所谓,也不觉得他在落我的面子。

  老爹当年的投资全部回笼,而真正用上了的那些人际关系网络却全是我后
两年夜夜笙歌里建起来的。我每次联络那些生意伙伴时就忍不住地好笑,因为
这世界已濒临疯狂,而我却不能哭,我只能笑。

  有钱赚总是好事。

  老妈有一天旁敲侧击地问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小唐结婚。我听了一愣
,紧接着又忍不住地笑得打跌。老妈生气了,问:“这有什么好笑?”我一想
也是,这有什么好笑。我跟老妈说,“不知道呢,我得问问他。”老妈一听,
喜上了眉梢,说:“是是,得赶快去问问人家。去啊。”

  我就笑着去到了小唐的侦探社,问他,“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谁知道小唐马上像是吃了火药一样,一翻脸反问我:“谁说我们要结婚的
?”

  我看这不对路,马上笑笑说,“随便说说嘛,不娶我算了。”

  小唐发了一天的脾气,过没多久就把我赶了出来。我耸耸肩,也觉得无所
谓。我现在看什么都不太像是有所谓的样子。

  晚上小唐打电话来,我一拿起电话,那边就说“我爱你。”我吓一跳,看
看话筒,不知道是不是电路出了毛病。小唐又在那边说,“我爱你。”

  我拿着话筒,退回了房间里。小唐又说了一遍。我心里软了下来,嘴上却
说,“练台词吗?一遍一遍的。”我的声音却温柔了起来。

  话筒那边亦传过来小唐的轻笑声。过一阵他说,“嫁给我吧。”我心里飘
着暖暖的一丝喜气,却问他,“为什么?”

  他沉默一阵,说:“我想不会有别人知道你哭起来有多难看。”我被他逗
得哈哈大笑,随即想起了龙是另外一个见过我哭的人。我沉默了。

  可无疑问的,小唐是唯一一个明白我心事的人,他亦隔着话筒沉默了一阵
。他说,“嫁给我。但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够爱我,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小唐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出声,我也不知道我爱不爱小唐,现在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爱龙,
还是爱的只是龙的记忆。我低头看看我脚上的鞋子,这许多年,我已经不复记
忆第一次把这双鞋子套上时的心情,却一直坚持不懈地穿着它,满鞋柜里都是
一双双鲜红色的鞋子。

  小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声音又恢复了轻快,他说,“其实你不爱我我也
得娶你,你现在的名声这么烂,连我都不要就更没人敢接收了。”笑。

  把我气的。小唐又说,“你想想吧。”接着就收了线。

  我坐在黑暗里想着小唐的话,把认识小唐的记忆又重新翻出来整理了一遍
。小唐的跟龙的混在一起,也分不清楚哪些才是哪些。我想我得出去走走,我
就出来了。

  现在我靠着车子站在高速公路旁边,任劲风扬起我的衣带。或许,龙的那
章已经翻过,我可否就此放手而让记忆只成为记忆?月光洒在了我的我的鞋子
上,我低头看看它,问自己,红舞鞋是否到了该脱下来的时候?

[Home] [What's New] [English] [Chinese] [Writings] [E-Magz] [Bookmarks]

Revised Friday October 31, 1997 02:56 PST
mayhuang@uclink2.berkele y.e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