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言俗语】



夜话聊斋


夜凉如水。

书生再一次被邻村的犬吠声惊醒,迷朦着双眼顺手抓起了摊开在 案头的书念着。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温故而知新,温故而知新……这故,不长不短也温了几年了,再 也知不出什么新来。可不读又怎么样呢?想务农,家里却没有田 产;要学贾,又愁无本钱;又无一技傍身,呀,就算肯去膛猪宰 羊,也要拿得起刀子才行啊。好在四乡邻舍尚敬他是位秀才,不 时地接济着,帮人写写家信抄抄经文也还勉强可以糊口。可他的 功名呢?他的利禄呢?他的颜如玉呢?

书生接着念了下去。下一句是“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 则殆。”

他不是不学,亦不是不思,只是科场里总有人比他学得好,总有 人比他思得深。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次次地名落孙山,而每 次都好像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书生的心也淡了。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关于前程,他以前仿佛是“知”过的,后来不知怎地,曾几何时 就“不知”了起来。可圣人明明说“不知”为“知”,书生也糊 涂了,所以自己到底是“知”还是“不知”?

唉。

邻村的狗又叫了起来,良久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书生放下书本, 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是怎样的月色啊!一轮银盘也似的月亮皎洁地挂在树梢上,如水 如纱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泄进来,映上了书生的前襟。

这种时候好像是该吟一两句或诗或词或赋的,可书生一时间满脑 子里还都是数不清的“子曰”,趋之不去,腾不出来风雅的空间。 远处的犬吠声沉了下去,书生一声长叹,欲关起窗子。可就在转 身的当儿,他听到了一声轻叹。

一声叹息。

有些哪怕只是一声叹息也足够令人心神摇曳了,更和况那把哀怨 婉转的声音继续吟了下去,“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接着那声音的主人出现在了书生的窗前。美女!美女!颜如玉啊! 书生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却是飘过了一连串的惊叹 号。不,不对,应该是一连串的噫嘘哉兮。

然后,然后怎么样就由各位去想像了。

再后来,在某个风雨如晦的夜里颜如玉与书生洒泪作别,“x郎, x郎,妾初言邻女,实为诓语。妾原为狐。今我二人缘分已尽, 还盼x郎莫为己念,他日择佳偶而聘之。”再出白金千两,“务 请x郎笑纳。”

这x郎伤心管伤心,可缘份已尽再也无计可施,只好捧着这白花 花的银子聊解心头之痛。之后再另聘佳偶,与之开花散叶子孙满 堂,另一生了。

至于书生为什么不能拒绝颜如玉和颜如玉的银子,这是可以充分 理解的一件事;比较费解的是这些二八年华,色艺双绝,还身有 异能的颜如玉们有什么理由就单单爱慕那些穷途末路的酸丁?还 无条件付出而无怨无悔?

琢磨了半天,几经辛苦才理出来了点头绪,细想想,这道理嘛, 不论是天时地利还是人和,居然还都是讲得通的。噫吁乎哉。聊 斋本为志异,所载故事初看荒诞,细一推敲却又全都合情合理。 蒲先生为一代宗师,确是名至实归,令人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先讲人和。女子本为阴,上不得台盘,又是不大见得光的。或狐 或鬼或侠女,事实上都属于怪异一类。阴上加阴,人气不足阳气 有缺而正气,那更是不用讲了。如此旁门左道之物,要做的又还 是诱拐良家妇男的苟且勾当,想当然她不敢去找那些鸿运当头的 正人君子。要知道,阴阳二物相生相克,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 是西风压倒了东风,阳若盛则阴衰,那多年的修练不就付诸东水 了?如此奇险,犯不得。穷酸就不一样了。人一酸,刚阳之气必 然锐减;穷途末路了,又自是衰运当头印堂发黑,他若不见鬼, 才是再没天理的。

再说地利。狐啊鬼啊的大多是匿身于荒郊野岭,天黑了才化身人 形出来四周遛达遛达。那种方圆百里不见城郭的鸟地方,达官显 贵自是不会去住的,所以不论狐鬼晚上出来晃悠的时候,所见的 除了农人就是穷秀才。想是农人都有家舍,狐狸再美再妖也不好 意思当着人一家老小的面去施展摄魂大法。那剩下的选择就只有 穷得讨不到老婆的秀才了。

最后侃天时。天时最妙。所谓天时就是除了地利人和以外的所有 环境条件。对大活人来说,天时就是类似天意啊机缘啊之类懒得 去细想的东西;对故事人物来说,所谓天时就该是说故事的人的 精神状态了。据某人说,蒲先生本人是位落第秀才,流落街头靠 在茶馆儿里说书编故事为生。穷儒编的故事里头自然是向着穷儒 的,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除了伺候酸丁过日子,是再也不可能有别 的出路。否则那还了得?又哪来的什么“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 间乎”一说?

如果某人给的小道消息误差不大,那也就是说柳泉居士说故事的 时候是信口胡诌以图温饱。后来听的人多了,又录成了集子,说 起创造过程当然又是另一种说法。又是“仅成孤愤之书”了,又 是“寄托如此”了,连“亦足悲矣!嗟乎!”也出来了。后来有 人评及聊斋,说的更是好笑,原句记不清了,大概是“说鬼论狐 入木三分”之类。仿佛他也见过鬼狐,还甚有研究一样。

我手上本子的出版说明也很好玩,它说“聊斋……实际上讽刺封 建社会的黑暗,揭露满族贵族集团和官场的黑暗,批判不合理的 科举制度和婚姻制度……为批判当时政治现实服务,是有进步意 义的……”。不是说它说得不对,只是这其间的进步思想只怕是 蒲先生也始料未及的了。

柳泉居士乱写,后人胡评,再后人给硬安高帽子,到了我这儿的 再再后人歪调几句,想来蒲先生在九泉之下是不会介意的。更何 况真要有九泉的话,蒲先生早与他的“知我者”寻欢作乐去了, 是再不会理会世人胡言乱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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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Saturday June 07, 1997 04:23 P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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