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言俗语】



卤味拼盘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一觉醒来,只见炎炎红日斜斜得挂在窗子上。心里很是高兴,今儿可起得早; 一回神儿,才觉出不对,这太阳咋打西边出来了?出了睡房,看见男朋友正蹲 在厨房里卖力气。还在冒热气的肥鸡一只已被拆得只剩下一付骨头,一盘子三 分粗细两寸长短白白嫩嫩的鸡肉丝儿齐齐整整地摆在一边。敝人揉着惺松睡眼 托着如花似玉的粉腮,心里头稍稍地泛起了些少怜惜之意,信誓旦旦地告诉他, “下次,下次一定帮忙。”谁知道男朋友对“狼来了”听得多了,一点儿反应 也没有。他只是眯起眼睛看看面前的美女,嘿嘿地奸笑两声,咧一咧嘴,露出 来两颗尖尖的牙齿。太阳光穿过百页窗,温温柔柔地洒在男朋友毛茸茸的脑袋 上,加上他露出来的两颗牙齿,敝人觉得他很像一只偷到了鸡吃的肥狐狸。刚 好他油兮兮的爪子里还抓着一付空空荡荡的鸡骨头。

睡醒了就肚子饿,肚子饿就会想吃的,这时候想到的什么东西好像都很好吃。 小笼汤包,贡丸米线,芝麻薄饼,大饼油条,小米稀饭,豆腐脑……妈妈咪呀, 这样想下去,不饿死也先馋死了。打开电脑一看,了不得,安妹子居然从腌咸 菜一路数到蒸狮子头。这不是要命吗?媚美眉的口水源远流长,滴滴达达地敲 在脚底下的电脑壳子上。

是人就都有家乡,每次一看见人家提起老家如何如何,我就非常难过。敝人真 正的老家,莫说我了,连我老爹怕都没去过几回,我更是连个影儿都没见过。 至于姥姥家嘛,也没什么好说的,实在是记忆不多,所有的也不过是些零零星 星的片段,还多是以蒙太奇手法处理过的。

不过偶尔总还是会想家,尤其是肚子饿的时候,过年过节的时候,跟看见人家 在网上思乡的时候。虽然我也知道,我想的这个家跟事实八成儿是差了十万八 千里。

民以食为天。一说想家,首当其冲地就想到了家里吃的东西。对于小时候吃的 记忆印象最深刻的有四个场景。场景是很笼统的说法,因为要么记得的是吃到 嘴里的味道,要么记得的是在吃东西时的一个影像,要么干脆就光记得有这么 一回事儿,多了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记忆中最好吃的东西是菜肉包子。遥想阿媚当年,拖着一条稀稀疏疏的焦尾巴 辫子,跟在大人屁股后头逛公园。所有的公园基本上都早就逛烂了,对亭台楼 阁所能产生的感情减至零,除了累得贼死之外唯一的感觉就是饿,而且这饿是 永恒性的,不管自嘴巴里塞了多少零食冷饮下去,直到吃到两个至四个菜肉包 子为止。

大人们从推着车子的小贩手里捧回来几个雪雪白的包子,每个都是一掌大小。 阿媚就用沾满了泥巴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包子的皮儿剥开一角,先对着洞口把汁 儿吸掉,然后再把里面的馅儿给抠出来。最后才吃那个空壳儿。包子落肚,人 也不饿啦,精神头儿也来啦,自己也走得动啦,就充满希望地盼望着大人们再 逛久一点,这样很可能有机会再吃到一餐包子。

那时候住在大学附近,大学对面有一间长城食堂,也可能是长征食堂,记不清 楚了。应该是星期天晚上吧?老妈带着我从城里往学校赶,在大学门口下车, 天已经全黑了。只记得是嗖嗖的风在昏暗的路灯下卷起了一团枯叶打着转儿, 路上有两辆自行车叮铃铃地开过去,其中一人正唱着“我的中国心”。老妈说, “咱搓一顿吧?”就带着我进了饭馆。

记得我好像很渴,可无论如何就是找不到水喝。老妈把我按在一张粘搭搭的椅 子上坐好,她自己跑去叫吃的。印象深刻的是那天吃的蒜苗炒肉片,老妈一个 劲儿地逼着我喝那个黑乎乎的蛋花汤,然后一块块地把肉夹到我碗里。

唉,那时候的老妈真是年轻,一个人带着我这么个东西过日子。我小时候又是 奇丑又是顽劣不堪,每天除了吃睡就是捣乱,常常大冬天地在冰冻的荷塘上跟 人比摔跟头,劲道儿一大就哗啦一声冰破而入水。记忆里全是三更半夜里老妈 一边改卷子一边帮我烤棉裤的情形。后话,不提。

从学校进到城里要转三次车,在某一个转车的地方有一间饺子铺。有一年大年 夜,我们进城进得晚了,到了饺子铺那一站就再也等不到要转的公车。我们在 公车站干等了许久,细碎的雪片从漆黑的夜空里钻出来,飘进昏黄的灯晕,悠 悠然地飘啊飘啊,落在等车的人的脸上衣服上头发上,最后不见了,剩下彻骨 的凉意冻得人跺脚,冻得人发抖,冻得人麻木。

泥泞的路面上车水马龙,就是没哪辆公车是要在我们面前停下来的。汽车喇叭 嘟嘟地叫着,自行车队叮铃铃铃地响着,都是来了又去了,最后只剩下寥寥无 几的等车的人,一个个皱着眉头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街边住家里传出来的饭 菜香愈来愈浓郁了,而人家举家团圆的欢笑声从门缝子里钻出来,爬过围墙, 一声声地刺激着我们的耳膜。那时候我顶多八九岁,突然拉着老妈的手冒出来 一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旁边的人吓一跳。老妈低头看看我,也乐了,说: “不对,这叫漏屋兼落雨。”

后来我们在那间饺子铺儿里吃的年夜饭,一只只白白胖胖的饺子热气腾腾地挤 在崩了口的大海碗里,好不好吃却记不得了。吃东西的当儿,从烟雾迷朦的窗 子里看出去,依稀还看到一两个死心不息的家伙依旧瑟缩在站牌下的灯光里跺 着脚。

那天我们到底是怎么回的家已不记得了。

我外公是半个酒鬼。他老人家天天喝,顿顿喝,每餐没二两白干儿他吃不下饭。 公事包儿里总装着半瓶老酒,走到哪儿喝到哪儿。却说他是半个酒鬼,盖我从 没见他醉过,或者他醉了我也看不出来。我外公对之乎者也的认识不大,李白 他却总是知道的。虽然他老人家从没吟过“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句子,但气魄 是有的,一为喝二为赌三嘛,就是为了我了。

我外公很好玩,一到过年前夕就出去找钱,东拼西凑,借完了张家借李家。可 这年还是要过的,而且要过得漂亮,所以我们家的年夜饭总能从里屋摆到外屋, 过完了年还够吃上一个多礼拜。

每年过年前一个星期我大舅舅就四出去找材料,前三两天外婆同大舅妈就开始 忙和,到了除夕那一天则更是兵荒马乱,满屋子的人除了外公都在走马灯似地 转,而我不管缩在哪儿都铁定是那最碍事儿的地方。这时候外公就会把我抱起 来,放在腿上,一边喝酒一边跟我闲扯。极小的时候,是外公用筷子沾了老酒 点在我舌头上,大点了,就是一人一小杯,爷儿俩慢慢地咂着。外公高兴了, 会摇头晃脑地哼上一段京戏,我也就跟着咿咿呀呀地唱着。我们爷儿俩从中午 坐上了饭桌开始,屁股就粘在上头了,自有我的舅舅姨们把下酒菜一碟子一碟 子地端上来。

外公喜欢的家乡菜是一种可怕的酱豆子。用大酱缸腌了,等它发出一层白花花 的毛儿,吃的时候把白毛拨开一角,掏登一小碟出来。那味道奇臭,一掀酱缸, 就准能听见邻居的咒骂声。外公见着这东西就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得了 长生果似的巴不得一下子就把整缸全吞肚子里。可他又舍不得多吃,一次才拨 拉出来一小陀,那态度跟上大人孔已己有点像。然后我每次闻见那味儿就作呕, 次次都说我外公在吃屎。他也不气,被我说急了,就用夹过酱豆子的筷子在我 脑门上戳一下。害得我忙不迭得去洗脸,擦完又擦。

一天下来早吃得撑死,到了晚上真正吃团圆饭的时候却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开 饭的时候,我一心一意挂念的是我妈怎么还不回来,要么就是数人头,告诉大 家今年缺了谁谁谁。老爹是从来都缺的,所以他的脑袋从没被我算过在人头里。 记得有一年三个舅舅里缺了两个,我爹娘又在远郊赶不回来,五张八仙桌上的 饭菜只空空荡荡地对着外公外婆大舅舅妈小姨跟我五个半人,我还没开始数数, 外婆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外公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暴喝一声“哭什么!”我们 马上提起了筷子,一连声地“吃吃吃吃吃”。一顿饭拖了四个钟头,盖因没人 敢先下桌子。

现在我们一家出来已久,二舅舅住在远郊老丈人家,小姨的夫家又在城里。想 来现在每年的团圆饭应该又是不超过五个半人之数,只是小表妹代了我的位子。 不知道外婆是不是还每年都哭一次,外公也老了,不知道还够不够拍桌子的力 气。听说小表妹比我乖巧,滴酒不沾的一个人物,只怕外公要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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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ed Saturday June 07, 1997 04:23 P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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